■ 李长声

老作家井伏鳟二告诉深泽七郎：“那个不是楢木，这边的才是。”深泽觉得自己写了《楢山节考》，得知道一下“楢”，可它叶子太一般，不好记。

楢，据说就是枥，别称橡，俗称柞。要说柞木，那我是知道的。青春岁月被下乡，那嘎嗒满山柞木林，冬天就砍来当柴烧。不过，我不是好知青，想不起叶子长什么样，只记得枯而不落，群山就好像生了锈，挺有看头儿。至于橡，在我的印象里它是外国小说里的树木，用来做酒桶——日本叫作楢，倒是把这个汉字用神了。

深泽七郎凭短篇小说《楢山节考》一举成名。有人说这个作者有这一个小说就够了，又有人说如果日本战败三十年来只推举一篇小说，那就是这篇。七郎并非排行老七，而是他家后面有一座七面山，庙里供奉七面天女，被信佛的父母拿来起名。山在山梨县。小说取材于山梨县，但长野县有“姨舍山”，人们就以为作者是根据那里的“姨舍山传说”编出这个故事。

“姨舍山”的舍，作动词，按中国语法是舍姨。传说有个人把抚养他的姨丢在山上，偏巧山上生明月，清光洗心，翻然找回姨。这就是弃老传说，好些民族都有的民间故事。有的老人被儿子往山上背，一路折枝，怕儿子回去时迷路；有的人带着儿子去丢弃老父，儿子说别扔了背篓，留着以后背你用。总之，都有个天伦之乐的结局感人，但《楢山节考》用弃老行动的残酷打击人们的脆弱感情，虽然似乎也深化亲情之美。可能我们中国人知道《楢山节考》多是看过据之改编的电影，觉得看到了日本的习俗，甚至还看出日本文化具有残酷性。

关于这个小说，深泽七郎写过随笔，道：

“传说里姨舍是把老人放在现在的姨舍山放光院长乐寺的姨岩上，也有说是从姨岩推下去丢掉。但听说这不是事实，姨舍的传说是从中国传来的，而原话是印度的传说，这个信浓的姨舍山只是地名。

丢弃父母太不合情理。若是中国或印度的进口传说，那就是舶来故事，日本人没有那么残酷的历史，也可以为此骄傲。而且，应该不会以此就成为名胜。据说日本的传说或物语多半是来自中国的进口货，安珍、清姬的《娘道成寺》等也是中国《白蛇传》的改写。然而，因为姨舍传说是进口货，就可以得意一下，也有点莫名其妙。有人怠慢上年纪的父母，这是活着就丢弃了。事实上现今在哪里也听说这种事。”

长野县古时是信浓国。大概“姨舍山传说”使当地成为赏月的胜地。每当中秋，人们聚在山头，月亮一出来齐呼万岁，然后作鸟兽散——不是赏月，是拜月。深泽还写道：

“如今公爵王的新车开上这残酷传说的姨岩近旁，姨岩与豪华汽车并排令人不舒服。传说与文化的对照太鲜明似乎是残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