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鲁 强

我上学时所使用的初中语文教材第三册，有一篇课文是日本作家水上勉写的《母亲架设的桥》。课文说：“孩提时，母亲常领我去峡谷深处，让我坐在一领蓑衣那么大的一块小小田塍上，自己浸没在齐膝的水田里插起秧来……我对这篇文章印象很深很深，以致于后来常常想，最终让我跟日本产生一些关联的，可能不是哆啦A梦高仓健或者山口百惠而是日本农村的那块庄稼地。那篇课文有两点让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一是文字那么朴实，却那么美；二是种地明明是件苦差事，为什么在文章里显得那么有诗情画意？

关于“种地是件苦差事”，我想自己多少是有些发言权的，因为我曾经无数次地被这份苦差事折磨。比如课文里提到的种水稻，插秧会累得人腰酸背疼，拔草会划得人遍体鳞伤，成群的蚊子叮得人浑身是包，更别提水田里神出鬼没的青蛙蝌蚪蟾蜍水蛭甚至水蛇。不过我也清楚，自己之所以觉得种地苦，是因为没有真正吃过苦。如果我像自己祖先那样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战乱旱灾水灾，估计就会明白能踏踏实实地种块田是一件多么值得感恩的事情。而一次又一次的耕耘，收获的不仅是粮食，还有种田人的勤劳和坚强。  

村里有一户张姓人家，男人英年早逝，张妈妈长年守寡，用一个女人柔弱的肩膀承担起生活的重担，靠村前村后种那几块地，不仅养大了两个儿子，还让两个儿子先后考上了大学。在今时今日的中国农村，上大学依然是件稀奇的事情；故事背景退回到几十年前，贫瘠得连鸟都不肯落下喘口气的穷乡僻壤出了大学生而且先后出了两个，就如同几百年前有人中了状元一样，方圆几十里都沉浸在喜悦和振奋之中。当时的场面前所未有，绝对配得上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等各种气势磅礴的词汇，估计连邮递员送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都恨不得鸣锣开道红毯铺地。两个孩子非常争气地完成学业并且在城里找到工作，张妈妈终于苦尽甘来，在村里人的羡慕和祝福中坐上汽车到城里和孩子一起住。故事原本应该在这里有一个幸福的结尾，但是几年之后，张妈妈得了癌症，经历了极其痛苦的治疗，病情依然恶化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张妈妈舍不得花钱，也不想把仅存的生命耗费在打针输液吃药住院上，于是两个兄弟陪着妈妈回了农村老家。在汽车驶过田间地头的时候，张妈妈痴痴地望着窗外，让汽车停在路边，自己慢慢走下汽车，走进水田，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水稻苗，饱含深情，饱含不舍，就像是一位离开孩子许久的母亲用手轻轻抚摸孩子熟睡的脸。当时在地里干活的很多村民目睹了这一幕，很多人当场留下泪来。大家都没想到，一个吃了那么多年苦、终于熬出头、去城里享福的母亲，给她那奄奄一息的生命最后支撑的，竟是那几棵水稻苗。

来日本留学的路虽然不算一帆风顺，也没有太大风浪，不过2009年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年头。街头巷尾都在谈论金融海啸造成的各种窘况，日本显得更加萧条，原本过得就算不上体面的我就更加落魄。6月份，长期的疲惫和上火使我嗓子肿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当时我乘坐新干线去山形的一个朋友家，新干线空调的冷气通过肿胀的嗓子进到肺里，让我咳嗽得更加苦不堪言。我如同快窒息的鱼一般毫无力气地瘫在座位上。在新干线驶进山形县南阳市的时候，我无意间看到了窗外的风景：那是一片水田，田里种着一行行水稻，那么整齐，那么鲜绿；田里的水反射了夕阳的余辉之后像是一面镜子，把鲜绿的稻秧映在湖面；微风吹起，稻秧轻轻随风摆动，水面上也荡起涟漪，水波逐渐散开，化成道道弧线，稻秧的倒影也融化在弧线之中……不管世道如何，水稻依然在如此努力地生长。原来在那看似柔弱的稻叶上面，蕴藏着这么蓬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