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海

　　这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注定要长久留在我和许许多多人的心里。几个电视台都同时播放着曾是电视台节目主持人的小林麻央，罹患乳癌的消息，这消息让梅雨季节的天空，沉闷得像铅一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她的丈夫，歌舞伎名家海老藏在报告着妻子的病情，英俊的他憔悴哀伤，右眼充血，神情和语调都是极为克制，用词很当心，字斟句酌的样子，坦言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但还得上舞台，得教孩子，得出来得体地向大家报告事实，这些都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坦率但不渲染地，谈到妻子的病情，患病已经一年多了，目前的状态很严峻，很不容乐观。

　　短短的发表过后，电视台开始滚动播放小林麻央的生平，我从她在外表上的变化清清楚楚地看得到，这个青春洋溢的女孩嫁入梨园后的艰辛。

　　初出道在富士电视台预报天气时，清丽可人，婚约会见上，如花的笑颜点亮了整个屏幕，满脸幸福的她一定没想到，以后的日子会这么沉重。新婚不久就因丈夫酒后打架，惹官司受伤，被无期限停演。她出来为夫君谢罪，一袭黑衣，楚楚动人，最后，画面停格在一年半前，麻央的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上，这天是她不到三岁的儿子劝玄君初登舞台的日子，她穿着粉色的和服在剧场大厅向业内人士和粉丝一一躬身致意，正月里我在电视的深夜节目里，看到这个画面时，就惊讶于麻央的变化，不知几时起，三十出头的麻央已经有了风霜的感觉，原来属于她的甜蜜时光这么少，少妇的娇嫩那么早就远离了她，当时我以为，麻央在温柔贤淑底下显露的风骨凛然，只是对幼子不得不早早登台，失去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的痛惜，却不知那一刻的她已病魔缠身，正在医院做化疗，她从医院请假出来，脱下住院服立即换上华美的和服，用脂粉掩去病容，若无其事地用重病之身去完成歌舞伎界名门正妻的职责。

　　麻央的变化让我惊心，而媒体对麻央一片赞赏，细听，更让人心痛。

　　他们赞美麻央的牺牲奉献，在丈夫的艺术生命遭到伤病和舆论的威胁时，委婉地规劝，温柔地鼓励，妻代母责地帮助少不更事的丈夫成长，海老藏得以顺利康复，不断成长。她身怀六甲时还频繁出入医院，忘我地照顾同是歌舞伎名家的家翁，团十郎，在儿子的初登舞台时，对社会隐瞒病情，默默治疗，不因私废公。这样识大体的隐忍，堪为女性楷模。听到这样明显物化女性的论调，吓得我赶紧起来翻翻日历，看看今年是几几年，我差点以为自己穿越回古代了，在21世纪的发达国家居然还有这样的思潮，真是让人目瞪口呆。我的女友，一位真性情的美女记者，对这种食古不化舆论的导向，愤怒了，大骂残酷的传统，扼杀人性，尤其是一味要求女性牺牲自己来成全男性，歌颂有母性的女人才是好女人，是男权社会为女人挖的陷阱。

　　而她的男同事则痛惜麻央，说这样的美女是应该放在手心里宠的，就不该嫁到梨园去，如果海老藏当年成熟一点，她没这么劳心劳力的话，也许不会得癌。究竟是什么原因会使人得癌，这个也谁都不知道，但这种说法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人的肉体是正直的，当承受的压力超过负正常负荷值时，就会发生重大障碍。

　　是的，她说的对，传统是吃人的，而艺术是嗜血的。

　　有人会说歌舞伎的传统，为什么不可以改得轻松一点呢，不必如此压抑人性，办学校授徒不也一样吗，我们的京剧改革了那么多，也无损艺术价值啊。

　　可真的是这样吗，我看着被改革到出了样板戏，出了比基尼戏服，演员却一代不如一代，好多流派的新一代，只会呆呆地站着唱，连个圆场都跑不好，实在不能闭着眼睛，说京剧改得真好。左改右改的京剧，流失了最重要的观众基础，整个行业已日渐式微，没有定期演出，几乎没有了真的戏迷的京剧，还能传多久，我很疑虑。

　　反之，歌舞伎的传承，是文化的完整保留，代代相传，时有青出于蓝的后代，剧目，专用的剧场，观众人数，演出场数，都跟几百年前一样的稳定，光海老藏一个团一年就演出七八十场，戏票贵的四万多日币一张，便宜的也要上万，但每次秒杀，只要一发就售罄，不是粉丝俱乐部的一般观众，根本买不到，而粉丝也像演员一样代代相传，看来还会一直这么传下去。歌舞伎在纽约卡耐基大厅演出时，整个社会的关注，各大媒体的排场，跟踪报道，各界名人纷纷以观赏歌舞伎为荣，歌舞伎对西方社会重大的影响，跟京剧不可以同日而语了。

　　我们每次都以为自己的改革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几百年改下来，我们的传统还剩多少？我们真的明白什么是糟粕什么是精华吗，限于一时一事的眼光，常常是管窥蠡测而不自知啊。

　　传统成于格式，毁于自由。一招一式，丝毫不能苟且，像歌舞伎的传承那样的一代一代，耳濡目染，在日常中浸润荡涤，才能得其精髓，完整保留圣洁的氛围，幽玄的情致，看的人也丝毫不敢轻慢，以朝圣般的姿态观赏，方受催眠似得，引人明心见性，如此艺术，才完成对人教化之功。日积月累的教化，是最自然最牢固的民族凝聚力。

　　日本人对待传统的方式，是特别特别的虔诚，墨守成规，亦步亦趋，一丝一毫不敢走样。只要跟法律不抵触，他们就不问情由，一切照搬，对歌舞伎如此，对宫殿庙宇，对祭祀供奉也是如此。他们的宫殿庙宇，每二百年重新翻修一次，是一块一块拆开，补好破损的部件，再一块一块装回去，修一次，得好几年。伊势神宫，每二十年，在旧殿旁，重造一套一模一样的新殿，那里的神司，每天两次用亲手种的稻米，亲手晒的盐，钻木取火做成神撰，穿着一千多年前一样的服饰抬着去献祭，晨昏各一，一千多年从未中断过，这个民族轴起来真吓人。但也正是这种轴，让他们完整地保留了自己的民族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使他们不惧于全面引进西方制度，从不担心，国将不国。他们的国，就在京都奈良的庙宇里，在花道茶道里，在俳句里，在工匠的手艺里，也在歌舞伎的传统里。为保持这样的传统，每一代人都牺牲了自己的某些天性，很多自由。

　　艺术的嗜血在于，艺术家的难得，温柔乡里出不了真的艺术家。

　　诗必穷，而后工，艺术家要流真的血真的汗，经过一次又一次长夜痛哭，才会长成。有了麻央全身心的付出，海老藏经历了反叛，悔恨，才有了今天的成长，以他的才华，刻苦，必定会青史留名。如今的海老藏身上，有麻央的存在，无论麻央今后是健康是病重，他们都已经是不可分割一体了，可以批评不该一味颂扬女性的牺牲付出，但我以为这事无关男权女权，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无论东西方，总有人愿意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无怨无悔地奉献一切，愿意苦过你的苦，梦着你的梦，幸福着你的幸福，追逐着你的追逐。

　　我祈祷小林麻央能早日康复，感谢她为海老藏，为歌舞伎做的一切。